“好吧。”释千勉为其难般说道,“不过你既然说了这么多,那我尊重你。为了表达尊重,我提个问题好了。……除我之外,还有哪些实验?”
应观辞莫名其妙地轻叹了口气,开口却并不是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:“你更想要明舟来吗?”
“和你没有关系。”释千笑着说,“继续吧,配合你一下:我还挺感兴趣别的实验的。”
应观辞没再提明舟,而是继续叙述。
所说的实验内容和她之前了解的基本一致,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实验外,投入了重金的就是三类:持续稳定发展的奚航类、失败的巫舟类、以及锲而不舍的雀芙类。
“具体能成体系的就是这些。”应观辞做出结论,“但仅靠这些实验想
() 要重返地表也是天方夜谭,所以必须要彻彻底底地改变规则。”
“改变规则?”释千追问,“是指创造出一个‘我’?一个新时代的核武器,但这样就能改变规则了吗?其实我早就想问了,你们不会真的信个体拯救世界那一套电影情节吧?其实我对此还蛮存疑的。……所以,你信吗?”
“如果不相信,我就不会坐在这里。”应观辞毫不迟疑地说,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。
“所以你现在坐在这里,是因为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?”
释千追问,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。
然而前面给出了肯定答复的应观辞却并没有开口,而只是点了点头,紧接着便说:“至于那些试验体,目前来看……”
“因为相信那种事而坐在这里,会让我觉得你很蠢,极星也很蠢。”释千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,语气疏离而寡淡,“作为一个顶级财团,昨天你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同意了会面请求,今天又在这里干坐等了少说有三个小时吧?这给了我一种……嗯,我可以凌驾于你们之上的感觉。”
“诚然,你们需要我的配合。”她将应观辞可能说出的话堵了回去,“但这种无底线的纵容,是将平等、尊严与地位置于脚下,而这必然应该能换取到比这些东西更宝贵的财富。但你现在给出的理由居然是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?我们不会在拍给学龄前儿童看的启蒙动画吧?”
“没意思,你这个人真没意思。”
释千直接闭上了眼睛:“除了那些长篇大论的前情提要,嘴里没有一句实话,说什么相信我可以拯救人类,你谁啊,我坐在这里不是听你们讲这些老生常谈的。好浪费我的时间。换下一个吧。”
她挥手:“启明启明,我……”
“你觉得我是谁?”
应观辞开口打断了她召唤启明的话,又强调般地问了句:“那你觉得我是谁?”
他的尾音变得很轻,可明明已经轻到像是气音了,却还是破了音。
毫无预兆地,应观辞蓦地垂下头,下意识摸向摸向帽檐的地方、却摸了一个空。随即扑了个空的手又开始不可控地颤抖,他立刻将其压在了大腿上,用力到指尖都开始泛白。
他像是呼吸不上来一样,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苍白,那些本就在他体内不断拉扯、翻腾的异种像是被丢入了一枚催化剂,整个房间的异常能量都开始暴沸起来。
释千睁开眼看向他,反倒笑了。
好的。
这下熟悉了。
释千蓦地有一种通畅了的感觉,——虽然那在空中蔓延的情绪她不理解,但应观辞的这个状态她还是比较熟悉的。
愤怒、痛苦。
颤抖的指尖是他杀意的具象化。
她不喜欢神秘、不喜欢隐藏,所以哪怕是恨意也该是坦坦荡荡,愤怒的视线、不甘的情绪,这些她全都乐得全盘接收。
“你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是极星的负责人。这是你自己说的话。而极星呢……在
我这里出局了。”
说完,她又转头看向启明,挥挥手:“后面的那位,稍微提醒你一下。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私心、你们的把柄、你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,或者你们能提供给我好处。如果没有准备好的话,那下次再来吧。”
应观辞忽地站起身。
释千看向他:“还是说,你来这里就是想看看编号4000长什么样的?从监控里没看够吗。”
应观辞的眼睛骤然睁大,似是下意识地反驳:“没有。”
说完这两个字,他倏地闭上了嘴,之前就算失控都保持着平静的表情骤然崩裂,连同面部的幻象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。
在暴沸的异常能量中,他紧闭着嘴、垂着头,一言不发。
再次抬起头时,他面部的幻象犹如破裂的泡沫消失不见,露出他原先的相貌。和四百年前一模一样,没有一点点成长的痕迹。
他说:“你明明知道、你明明知道的。”
“滋——”
释千听到启明系统传来的电流声,随后她和启明的精神链接便被强制切断,隔着一层朦胧的异常能量,摸不清它的具体方向。
启明的信号被应观辞彻底屏蔽掉了。
释千扬了扬眉,往后靠去,完全没有惧意,甚至偏头露出了脖颈:“嗯?我知道什么?”
她盯着应观辞的眼睛看,但却微微一愣,有些疑惑。
——那双眼睛中充盈着的分明不是愤怒。
她认得出那样的情绪,那是绝望、是痛苦、是崩溃,但唯独不是愤怒。
“你不认识我吗?”他说,“你为什么从一见面就拆穿我,为什么不让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以选择说什么、做什么的余地?”
释千:“……?”
应观辞这是在说反话吗?算是在阴阳怪气吗?
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。
应观辞盯着她看,虹膜里映照出她的平静。他却忽然笑起来,笑得眼眶发红、笑得完全称得上是失去理智。哪怕在他曾经内心最崩溃的时候,释千都没见到过他这副模样。
调节机械辅助力道的动作微微停顿。
应观辞依旧笑着,好像是精神已经彻底失控,他笑着说:“我明明想让你知道我是谁,但我却不能让你知道我是谁。我明明想让你彻底离开这里,但我却不能这么做。我的立场不允许,我的大脑也不允许。”
“我不能做出决定。”他笑得声音都有些发哑,“面对你我不能做出任何决定。”
他抬手,手指勾住黑色衣领的边缘,往下一拉。
附着在他颈部肌肤上的不仅仅是朵简单的血色玫瑰,它像是在这四百年来拼命啃噬血肉生长,枝叶蔓延环绕住他的脖颈,又向下肆意扩张。
“你当我疯了吧。”他躬身接近她,“所以,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。所以,能告诉我了吗?你能告诉我了吗?”
释千的目光还在他身上的[附骨之花]上。
它的确在向下蔓延,但它的“根茎”所向却压抑着那些不断翻腾着的可怖异种,将它们束缚在应观辞的躯体里,又不让它们继续向上侵略。
而仅仅露出的一点未被[附骨之花]覆盖的肌肤,已完全不属于人类。
“不要不说话、你不要不说话……”
应观辞的声音颤抖着。
他要她告诉他什么?应观辞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,但释千却蓦地想起之前在论坛里看到的那段话。
——“我喜欢被我认可的强者支配,是因为我可以不再需要思考、不再需要费尽心力地去想我到底该怎么做、也不再需要为我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。”
而在想起这段话的那一瞬间,她余光看到余光看到应观辞的手伸向她,最后却一转弯落在了扶手上。
“你告诉我该怎么做?你告诉我、你告诉我、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啊……”短暂的停顿,他说,“主人。”
——主人。
这两个字落下时,他不再笑了。
她看到他像是身体失去控制般跪坐在地上,她感受到水滴滴落在她手背上的重量。
她听见他在哭。
彻彻底底的、精神崩溃的哭。!